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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忆中京城的“小书店”
2021-11-18 17:47:54  来源: 北京晚报  

“双十一”转眼又过,看了看自己在几家网店里的订单,一些心仪已久的好书已被收入囊中,价格自然比平时便宜得多。欣喜之余又有几分惆怅,逛实体书店买书,一晃已经是多年以前的景象了吧。

按照销售方式和销售地点的不同,我把京城近四十年来的图书售卖分为四个时期:第一个是上世纪八十年代,基本上新华书店一统四九城;第二个是上世纪九十年代,书摊开始和新华书店平分秋色,甚至成为很多读者首选的购书地点;第四个是2010年迄今的网络购书时期——而这之前,还有一个特殊的第三时期,即2000年到2010年间,在网络购书逐渐发展的过程中,“小书店”见缝插针地分一杯羹,虽然始终没有成为主流,但在每位爱书者的心中,想来是存了一份记忆的。

民营书店 TAKEFOTO供图

航天桥畔一盏灯

所谓“小书店”,就是指厕身于街边一溜小店中的民营书店。这样的书店基本上有几个共同的特点:其一是门脸极小,极不显眼,多位于闹市的边边角角。比如你逛街,在“走过路过不要错过”的大喇叭声里依次走过理发店、药店、餐饮店、洗印店、面包店、服装店,然后不经意间发现在行程的未了处,就有着这么一间书店,敞开的一扇门,门口堆着些书,门上有些有冠名,绝大多数则无名,以至于现在我竟然回忆不起其中任何一家的名字;第二是里面极逼仄,大都是进深很深的长长一条,相对的两排书架间只留有两人可以并行的宽度,所以倘若有一个人蹲下身子挑选书架下面的书时,其他人则面临“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”的境地,毕竟从人家头顶或背脊上跨过不礼貌,所以只好请他站起,方可贴身而过;第三是店主大多是外地人,店主店员一肩挑,顶多再有个老婆打打下手;第四是由于卖书本来就赚不到什么钱,所以为了节约成本,老板往往租最便宜当然也是最差的房屋来卖书,自然谈不上什么维护和保养,是以室内一概有浓重的潮气,图书不仅堆得满满的连剃须刀片都插不进去的样子,而且因为受潮的缘故,也过早的泛黄,甚至出现褶皱、开裂和霉斑……

这类小书店,早些时候还会卖一些从大书店的仓库里批发的滞销图书,不是没名气,就是太小众,但好书也是有的。记得我最早逛的一家小书店位于航天桥附近,就在北京工商大学阜成路校区的马路对面。书店符合前面提到的一切特征。那里本来是我住在阜成路时,每天晨跑往西的最终端,一直有一溜临街小店开着。2000年我搬家到莲花池后,因为怀念故居,有时还会去那边走走,有一天晚上就突然发现开了这么一家小书店,其实店里的灯光比邻居的店面更暗些,但因为里面卖书的缘故,所以在我竟有眼前一亮的感觉,便迈步走了进去。

那时我完全不知道,这一步对我的人生将起到何等重要的作用。

我在里面一番流连之后,买了美国行为科学家约翰·道格拉斯的《破案之神》,上下两本,都有些脏旧,但里面

关于犯罪个性剖绘的内容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,促使我后来在这个领域下了很大的功夫,并将一部分心得融入了自己的创作之中;后来,我又在那里买到了三本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、美国侦探小说大师埃勒里·奎因的书,分别是《凶镇》《弗兰奇寓所粉末之谜》和《九尾怪猫》——这三本书,尤其是《九尾怪猫》,对我后来成为一位侦探小说作者有着无与伦比的启迪作用,从这个意义上讲,位于航天桥的那家小书店,冥冥中竟于我有领航之功。

另外一家所售图书偶有珍品的小书店,同样在阜成路上,具体位置是阜成路南的马路对面,那里最初是家国营副食店,后来多有更张,现在已经辟为超市,而其间有一两年曾为书店的经历则已鲜为人知。相比之下,那是我见过的小书店中面积第二大的,进深自不必说,难得的是宽有五六米,除了一些畅销书外,还有很多正版的社科类书籍,尤其是哲学和美学方面的。我在那里买过一本《镜像的历史》,还有几本诗集,现在已经记不确切了。

走街串巷“淘书团”

那一时节,京城固然形成了一些繁华的商区,但尤其难得的,是小街陋巷亦有烟火气,其中多半还会有一家小书店,使整条街都洋溢着文化气息。

我是书痴,又从小喜欢闲逛,所以有一阵子专门走街串巷地寻找小书店:虎坊桥的清华池旁边、广安门外达官营的小巷里、德胜门滨河路边、西安门大街的街边、玉泉路地铁东北口的外面……无论它们“藏”得有多深,只要在我面前一倏而过,就断断别想逃过我的眼睛。其实真正在小书店里能够找到的好书很少,多半是乘兴而入,空手而归,但我并不以此为憾。不做无获之事,何遣有生之涯,何况那与其说是寻找,毋宁说是一种城市里的探宝游戏,寻找的过程便是一种快乐。

渐渐地,我和几个朋友组成了“淘书团”,一到周末就去逛小书店。这期间闹过一次笑话,有个好开玩笑的朋友说百万庄有家“小书店”不错,我们就大模大样地跟着他去了,因为没想到能买到好书,竟然连塑料袋也没有拎一个。等到了地方才知道,那是新华书店总店的特价书库,对外批发也零售,整整一层楼陈列着无数排蓝灰色的铁质书架,书架的每一层都堆满了书,我们直看得眼花缭乱,才意识到很多小书店大概就是从这里进的货。说来奇怪,当我们这群沙里淘金的家伙真的置身宝山,反倒手足无措,逛了整整一个下午,每个人只挑选了几本书(我买了两套草婴译的《战争与和平》和艾尔默·莫德写的《托尔斯泰传》),想来,那就像是一群老鼠掉入粮仓,因为欣喜若狂而茫然吧。

不过随着时间推移,小书店所销售的图书质量有所下降,小众和精品越来越少,而畅销书越来越多,有的甚至连畅销书也没有,全都是套装的一些所谓的“美文”和经管类图书,编校质量惨不忍睹,每次逛时都有无一物可以下咽的感觉。当然,还有一些小书店渐渐成为“盗版书专卖店”,就更加令人失望了。

在这些小书店里,有一家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。那时我在人民日报社上班,下班总要坐地铁到公主坟,从西南口出来,沿着西三环中路的辅路往家走,一路上要经过鳞次栉比的二手手机店,在快要走到头的时候,会出现一个宛如地下车库的入口,走进里面是一条左旋而下的道路,通往一个卖各种电子产品的地下商城,而就在这条路的中途,有个老板摆了一排书架,上面陈列的多是些侦探小说,我用一百元买了一套《梅森探案集》,还有范·达因的几本书,现在还搁在我家的书柜里。这位老板是个腆着肚子的壮汉,看似粗莽,但其实很喜欢看书,平时他就坐在一张折凳上噼里啪啦地翻自己卖的书。我偶尔和他聊起来,他跟我说,你这么喜欢看侦探小说,啥时候自己也写一本呗,我那时毫无此念,所以只一笑而过了。

一晃十几年过去,我常常想,假如有一天能再见到他,送他一本我写的小说该有多好啊。

阜成门外有“驿站”

前面说到阜成路南的马路对面那家书店时,我讲过,它是我见过的小书店中第二大的,而第一大的,则位于阜成门,出了地铁西南口再过马路就是。书店的名字同样是记不得了。它的店面相当开阔,整个面积大约有小学教室那么大,朝北开着门窗,是以显得豁朗明亮,走进去一股油墨香气,除了靠着东、西、南三面墙的书柜上堆满了书之外,在当中间还放了四张长桌,上面也摆着一摞摞图书。这家书店也是我探过的小书店中,所售图书档次最高的一家,以社科为主,文艺为辅,全都是正版书,而价格便宜得惊人,一套中华书局横排版的《二十四史》只要五百元,有些原价百元的电影学著作印刷精美,也都是十五元一本,我在那里买过的《石景山文史》《都门四记》等书,一俱五元一本,而花了一百二十元买的一套《清通鉴》,现如今已翻得稀烂。

三十岁以后的几年,我对自己的前途万感茫然,辗转反侧也找不到什么出路,只能用读书来稀释内心的苦闷和彷徨,而小书店有如疲旅上的驿站,吸引着我去休憩,因此我便经常去阜成门的这家书店。那里总是有很多人在看书和挑书,十分安静,偶尔也会传来女店员和读者交流的声音,说着最近会进什么新书:“您别忘了给我留一本”,“好的,您放心吧。”这样的交流温暖而雅致,让我想起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新华书店里见到的景象。

然而后来,说不出具体的时间,这家书店和其他小书店一样,突然就都消失不见了。也许是积习的缘故吧,我每次去阜成门,都会专门去书店的旧址看看,明知它不会再回来了,还是会去,像失恋后重返约会过的地方,站在早已改成了别的商铺的门口,想着已逝的时光。

我见过的最后一家小书店,位于雍和宫大街和交道口北头条的交叉处,窄而光线很差,却因此显得阴凉。那是2014年,我在安定门东滨河路上的一家杂志社上班,午休时经常去逛逛,车来车往的雍和宫大街格外嘈杂,但一走进店里,就立刻安静了下来。书店除了一些畅销书外,一大特色是有很多风水学的书,我买了不少也看了不少,对我后来的创作有所启发。书店里的侦探小说也不少,老板是个瘦瘦的青年,见我总在那一栏流连,便主动上前向我推荐,当然推荐的都是东野圭吾的作品,我有些不好意思,就买了一本米泽穗信的《算计》,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看。

2015年的7月,我离开了杂志社,办离职手续的那天中午,我特地去小书店逛了逛,没有买书,只是在心里跟它道个别。

2018年的3月,我到国子监参加《北京晚报》创刊60周年的纪念活动,活动结束后,我想再去那家小书店,看看它还在不在,走到那里一看,果不其然,那里早已改成了别的店面。我怔了好一会儿,才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,那是个阴天,我忘了自己到底走了多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