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-11-17 17:53:24来源:文艺报
事实上,就文学来看,王天乐实在算不上路遥的知音,也算不上能与路遥产生深刻共鸣的精神上的兄弟。王天乐在回忆文章中说:“有一天,我正在洛川县采访,路遥突然打电话到报社,让我速到榆林(《平凡的世界》第三部初稿是在榆林宾馆完成的),我以为他的身体出了新问题,赶快奔赴榆林,一进房子,他对我说田晓霞死了。半天我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作品中的人物,我对他说:‘你已经成了弱智,你想过没有,我好不容易争取的这么点时间,赶快采访一两篇稿子,你怎么就把这么些不上串的事打电话叫我跑来,别人知道后肯定会认为咱们是精神病。’”(马一夫等编:《路遥纪念集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2007年,第334页)事实上,作家与自己笔下的人物朝夕相处,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亲人一样的密切关系,人物的喜怒哀乐,皆与自己痛痒相关,而他们的死亡,也自然会令他们有棰心之痛。在安娜·卡列尼娜卧轨自杀的那一刻,托尔斯泰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,像小孩一样抽噎哭泣。就连福楼拜那么超然和冷漠的作家,也会对包法利夫人爱玛的痛苦和死亡,感同身受,感觉自己满嘴砒霜的味道,仿佛中了毒。因而,路遥郑重其事地将田晓霞的死讯,告诉自己的弟弟王天乐,也就不是什么“弱智”和“精神病”,而是一个优秀作家极为正常的心理反应和情感表现。其实,路遥不仅对田晓霞这样的美好的人物充满深情,对那些几乎可以算作是“反面人物”的人物,他的态度也是包容甚至温柔的。例如,当海波说田福堂是“阴险的农村政治家”的时候,路遥“生气了,好半天不理我,最后才谈了对这个人物的理解。当他说到这个人物失势后在山梁上像嚎叫一般咳嗽时,竟流下了同情的眼泪。能看出,他完全忘记了那是自己虚构出来的人物,而把其当作一位熟人甚至亲人来理解、爱护。”(海波:《人生路遥》,广东人民出版社,2019年,第169页)可见,对路遥的小说创作,王天乐既无深刻的理解,也无强烈的共鸣性。
当然,仅仅这种性格上的冲突,仅仅是文学交流上的障碍,仅仅在一般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唐突和不得体,还不至于使路遥对王天乐失望,也不至于使他们兄弟失和。路遥之所以失望、不满和愤怒,是因为王天乐背着他,以他的名义,干了一些他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。有人甚至在路遥面前,冷嘲热讽地抱怨,说他受了别人的好处,却连一句话也没有。事实上,路遥对所谓“好处”根本不知情。于是,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:路遥想见王天乐,王天乐却躲着路遥,不来见他。
路遥病重,在延安住院期间,特别希望王天乐来照护自己,多次催促高其国给他打电话,怎奈王天乐就是迟迟不来。这让路遥极为失望和伤心。后来,过了好些天,8月23日,王天乐终于来了。当他到病床边问候路遥的时候,“路遥没有回答他,也没有给他发脾气,却表现出一种冷漠的态度,就像没看见他一样。”(《路遥的时间》,第257页)到了晚上,王天乐又找借口,没有留在医院陪护路遥。路遥了解自己的弟弟,所以,当航宇宽慰他的时候,“路遥干笑了一声说,他陪我?你等等看。如果他陪我,不会找那么多理由不来延安,实在太让我寒心了……”(《路遥的时间》,第259页)事实证明,路遥的判断是对的。王天乐不仅不来陪路遥,而且连招呼也不打。他的表现,极大地影响了路遥的情绪:“第二天,路遥的情绪变得非常糟糕,不仅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,我给他打好洗脸水,他也不去洗脸,也不怕护士长批评,赌气地在病房里一个劲抽烟。”(《路遥的时间》,第260页)王天乐又说,有人不同意路遥当作协主席,借口“这事只能由我出面解决”,于8月24日,就径自回西安了。
路遥外表显得坚不可摧,其实内心很敏感甚至很脆弱。所以,在沉疴缠身的时候,就特别希望自己的亲兄弟能待在身边。这样,也就不难想像,王天乐的“临阵脱逃”,让路遥有多么难过:“他这么一走,路遥便闹开了情绪,我给他从营养灶上打来的饭也不吃,甚至也不跟我说话,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,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。”(《路遥的时间》,第261页)9月5日,路遥转院回到西安,从火车站的广场往停车场走的时候,“他宁愿让林达去搀扶,也不让天乐靠近他身边,几次甩开天乐搀扶他的胳膊。”(《路遥的时间》,第304页)大概过了十几天,路遥终于把自己的愤怒和不满,向王天乐劈头盖脸地发泄了出来,按照王天乐自己的话说,“路遥现在一满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了,像个疯子,刚才我去医院,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句话,他就狗血淋头把我臭骂了一顿,把写小说那些精彩语句全部用来挖苦我,说我背叛了他,没我这个弟弟,以后再不想看到我,跟我断绝了关系。”(《路遥的时间》,第335-336页)王天乐的反应也非常激烈,满是怨气地对航宇说:“不是我不理解他,关键是他不理解我,我能有什么办法。现在路遥已经跟我断绝了关系,他是死是活,跟我没一点关系,我也不会再到医院让他讨厌,让他后悔一辈子。”(《路遥的时间》,第336页)航宇回到病房,看见路遥用被子蒙着头。他拉开被子,看见路遥红肿着双眼,脸上挂着泪痕,便好言劝慰他,但路遥的情绪非常激动,双手拍打着床板,“号哇哭叫地说,他要害死我,你还给他帮腔。他哭得什么也不顾,也不害怕医生和护士看见笑话,委屈得就像是一个孩子,不停地在床上翻腾,两只手自始至终没有停止使劲拍打,好几次几乎从床上滚下来。”(《路遥的时间》,第337页)他让航宇立即找陕西人民出版社的陈泽顺来。他要向他这位好友安排自己的后事。
那么,王天乐到底做了什么事情,使路遥如此愤怒和伤心?
路遥是个自尊心极为敏感的人。他最看中的,就是别人怎么看他,就是他的道德形象。他希望,在别人心目中,他是一个体面的、有尊严的人。所以,路遥之所以如此震怒,主要的原因,恐怕还不是因为王天乐不懂得感恩,不知道体贴和照顾自己,而是别有所在。
后来,10月份的某一天,路遥打发他的小弟弟九娃(王天笑),去了一趟铜川。九娃回来以后,在西京医院传染科的院子里,跟航宇闪烁其词地聊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:一个是叫王天乐来西安的医院;一个大概是要向他质询一些极为重要的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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